国产电影的万能“捧哏”：这一次请记住他的名字

张艺谋说他，“是个会演戏的人。”

在《悬崖之上》里，他激发了最精彩一场戏的创意——周乙和金志德坐在咖啡馆里盯梢，周乙冷不防说，“我是共产党。”听罢老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，他惊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。后来周乙又圆回来了，临走扔下一句“今天你结账”，老金赶紧赔笑，“哎，哎。”

这场戏几番你来我往，包袱层出不穷，是全片最大的笑点。“心疼老金”成为《悬崖之上》上映后观众的热评词句。

饰演金志德的演员叫余皑磊。此前很多人对他的印象是，好像挺脸熟，但想不起来叫什么。他出门很少被人认出来过，去参加活动，连主持人都念错过他的名字。

余皑磊自己却觉得无所谓：“演员曝光少一点是有好处的，这样观众会更把注意力投入到你创作的角色上，而不是过多关注你这个人。”

于和伟微博评价余皑磊演技，并晒出了余皑磊手绘《悬崖之上》票房破6亿元贺图

从影二十多年，他像一枚万能绿叶，衬托在廖凡、刘德华、王千源、于和伟等熠熠发光的主角身边，有他在，戏就接得住，不会掉地上。他总能完美融入到剧情当中，以至于过后很久观众才恍然大悟：“原来演那个人的是他！”

这位国产黄金配角值得被记住名字，他叫余皑磊。

《悬崖之上》开机半年前，选角导演给余皑磊打了电话。邀请他继续出演张艺谋电影的同时，还转达了一句导演原话：“让他先看看剧本，如果他喜欢这个角色就来，不喜欢那也没关系，咱们以后再合作。”

余皑磊有点懵，以他对张艺谋导演的了解，导演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，肯定是预感到这个角色他可能会不喜欢，所以事先给了一个台阶下。

剧本看完，余皑磊明白了。金志德这个人物，戏份尚可，但只是个功能性角色，用今天流行的话讲就是“工具人”，主要作用就是给周乙背黑锅。也没太多台词，表现空间有限。

《悬崖之上》，余皑磊

“那时候我已经大概知道了演员配置，可以说是‘强敌环伺’，周围是那么优秀的一批演员，如何能既不影响其他人的戏，还能被观众记住，这是我思考的问题。”余皑磊对娱理工作室说。他还是接了。

在接每个角色之前，不管多小的角色，余皑磊的习惯都是不断琢磨，在脑海里一点点完善出这个人物的生命轨迹，叠加一些细节，让他的形象鲜活起来。比如他对金志德的想法就是，首先不能演得像个传统印象中的特务，因为他要接触共产党，得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；

金志德生活在伪满洲国的“谍城”哈尔滨，日本、沙俄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。作为特务科的一个小警察，他有自己的小算盘，想活得更好点，甚至会有点小贪污行为，但要他玩命的事，他肯定不干。他没什么崇高理想，有时消极怠工，因此做了很多年也升不上去。他相信，凡事如果太认真，容易死得早。

《悬崖之上》，身着特务服的余皑磊

周乙和金志德影院盯梢那场戏，在原剧本中只写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中，两人互相试探，情节逻辑不是很合理。张艺谋说这场戏不太对，但是他也没想好该怎么改，请大家一起想想。片场空闲的时候，演员们会一起帮着出主意。

最后是余皑磊想起他看过的一部上世纪70年代的前苏联电视剧，叫《春天的十七个瞬间》，里面有句台词给他印象很深——一名红军高级间谍打入了德军内部，德国人开始怀疑他了，他突然说出一句“我是共产党”，因为太过直白突兀和不合情理，反而把对方的疑虑打消了。

余皑磊就找导演聊，导演说这个太有意思了，就这么办，你们自己编编词儿吧，于和伟就回去编词了。余皑磊对于和伟说，“我是捧哏的，我负责接好你的包袱，我不知道你的词都没关系，我相信你一定能给我打蒙了，我越蒙，感觉就越对。”

《春天的十七个瞬间》剧照

开拍那天，于和伟和余皑磊到了片场，开机，两人就开始即兴发挥。老金先起了词：“不是二四六一头一尾吗？咱们大白天在这盯着干嘛？”周乙说，我去转转。老金说，那我也去，你去几趟我去几趟，发现了对勾记号，一脸疑惑却也不敢声张。

回来后周乙突然摊牌：“我是共产党”。老金吓坏了，环视一圈，心想这是啥意思啊，他是给我下了个圈套吗？这里坐的都是共产党？他这是要弄死我啊……观众都被余皑磊细微的表情变化逗笑了。

包括最后周乙让老金买单，也是演员临场抖的包袱，老金这才眉头舒展，松了一口气，还盛情邀请周乙来坐他的车。这样情节就通顺连贯了，还很出彩。

《悬崖之上》，余皑磊

余皑磊上学时学过国际贸易和计算机。19岁那年，偶然在马鞍山的话剧团里演了《红岩》里的一个地下交通站情报员，开始对表演产生兴趣。

“19岁，我觉得我看到了人生尽头”，余皑磊说，“如果我继续留在安徽，那么未来可能不是去鞍山钢铁公司，就是去人民武装部给认识的伯伯开车。而演员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去过另外一个人的人生，还有一大群幕后人员在帮助你实现这件事，特别好玩。”

他去了北京电影学院，读表演系进修班。带教老师委婉地建议过他，其实可以考虑考导演系，因为担心他的形象在演员行业里会吃亏，坚持不住。他感谢了老师，说自己一定不会离开，一定会坚持走下去。

余皑磊

1999年宁瀛导演的《夏日暖洋洋》是余皑磊的大银幕处女作，他演男一号出租车司机德子，获得了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提名。第六代导演、文艺片、男主提名，怎么看都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实力派演员生涯起点，但没想到的是，演完这部，余皑磊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窗期。

没有人找他演戏，没有适合他的主角。他性情低调，不混圈子，也不会宣传自己。他倒并不气馁：“没关系，那我就一点一点通过很多个小角色，让自己逐渐出现在导演们的视野里。后来发现我想得没错，只是确实过程有点太长了。”

《夏日暖洋洋》，余皑磊

之后十多年，他演过很多不错的影视剧，但都是很小的角色，没什么水花。2014年《白日焰火》在柏林电影节斩获一金一银两座大奖，才开始有些影迷注意到影帝廖凡身边那个刑警王队长。他坐在廖凡旁边吞云吐雾，看起来吊儿郎当又有点城府，不像个很好打交道的人。

有人说这个刑警演得不太像刑警，真正的警察看了电影却说，嘿，太像了。余皑磊接触过真实的刑警，发现他们的做派有时候“比大哥还要大哥”，因为总跟黑恶势力打交道，得能镇得住他们。

《白日焰火》，余皑磊、廖凡

次年的电影《解救吾先生》里，刘德华本色出演一个香港大明星，王千源演绑匪老大，余皑磊演绑匪老二，一边看着人质，一边还耍心思想造反。面对两个影帝级演员，余皑磊气场全然不输，硬刚到底。“阿仓这个人物的情绪表达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，然后在这个环境里是准确的，它就不会被吃掉。”

《解救吾先生》，余皑磊

同年他还在电视剧《少帅》里演杨宇霆，是张作霖的左膀右臂，一个精于谋略又妄自尊大的一代枭雄，让很多电视观众第一次记住了他。还有《老炮儿》里的小偷、《破·局》里的警察耗子、《长安十二时辰》里的元载、剧版《风声》里的王田香、《中国机长》里的航管处领导、《八佰》里在仓库留到最后的洛阳铲……

好人，坏人，正义凛然的，刚愎自用的，奸懒馋滑的……哪里有需要就能往哪里安。

《少帅》《长安十二时辰》《八佰》，余皑磊

张艺谋上一部电影《一秒钟》里，余皑磊演保卫科的崔干事，出场时间不长，只拍了一周，拿着手电筒带一帮人对张译和刘浩存喊打喊抓，然后押送犯人回去。余皑磊并没把他演成一个纯粹的恶人。

“电影背景是十年动乱时期，我们的父母辈都经历过，听他们讲过很多那个年代的事情。我觉得崔干事不应该是个坏人，党和国家告诉他，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的都不是好人，那么对于张译这样一个从劳改农场跑出来的坏人，我打坏人有什么错？就像大家在商场里抓小偷，不会想把他围起来，扭送到派出所去吗？我是保卫科的，有人报案了，那我就要把他绳之以法，这是我的工作，不是凶恶的行为。”

作为演员，尤其是反面人物的演员，更要注意跳出观众的共情视角。所以崔干事抓完人还得意地说，“劳改农场的同事是不是该请咱们吃顿泡馍？”因为对他来讲是立功了，干了一件利于群众的好事。

《一秒钟》，余皑磊（左一）

虽然是万年配角，余皑磊却不轻易接戏：完全雷同的角色不接，烂片烂剧坚决不接。

“可能因为我父母都是高知吧，身上有一些所谓读过书的人的臭毛病，老觉得自己好像多清高似的，其实也挺无聊的。”余皑磊调侃自己说。

他是那种导演想不到一个类型的角色能找谁，就可能会想起来的演员。所以他接到的剧本都是一茬一茬的——《白日焰火》之后，想找他演的五六个角色全是警察；演完小痞子之后，来找他的又都是小痞子。如果想不到有什么新的诠释角度，他就干脆地拒绝掉。

在圈子里待的年头多了，难免会有很多熟人找上门来：这有个角色你来客串一下吧，对你来说很简单，戏也还行，没那么差的……

余皑磊的原则是，不管角色怎么样，只要他判断整个剧本拍出来不会是一部好作品，他就坚决不接。

“这个钱我会拿得不踏实。我不喜欢这个戏，为了钱去接了一个角色，我就没办法全心全意投入创作，即便观众看不出来，但我心里边对我来说是在姑息自己。有一有二就有三，像吸毒一样，今天这个人找你，明天那个人也会找你，你这辈子就毁了。”

像余皑磊这样老老实实演戏，几乎从不接商务和综艺的演员，收入跟身边一些同行相比天差地别。

有一次余皑磊出国旅游，咬牙租了几天豪车，大敞篷，开起来倍儿拉风，倍儿带劲。还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没什么不舍，他这人对物质没太大贪念，豪车豪宅终究不会属于他。

都说娱乐圈是名利场，就真没动过一点心？

余皑磊回答得坦诚：我确实会羡慕一下，但我知道羡慕没用。

“认真工作生活就是我的修行，我是个胆小的人，我就老老实实遵守规矩，在我的框里做我的事儿。”

余皑磊

《解救吾先生》里有句台词，余皑磊问刘德华：“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当大明星？”

娱理工作室问余皑磊：“做了二十年配角的你，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么？”

余皑磊说没有，从来没有。

“我不具备成为一个明星的基本素质，明星需要做的事情我做不到。明星要适当接受公众窥探你的隐私，要增加自己的曝光度，不能让自己的热度下来。除了马不停蹄演戏之外，你还要去各种秀场、活动，没有自己的时间，而我好怕这件事情。

明星本身必须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人，让观众觉得‘他好美、好帅、好白，我好想让他做我老公’，明星的魅力要大过角色本身。而我的角色只会让大家觉得‘他好可恨，好傻，怎么会有这么个货？’然后哈哈一笑就过去了。

我也不觉得看脸的时代有什么错，几千年来都是看脸的时代，不是吗？说‘貌赛潘安’、‘不如城北徐公美’，都是这样。我们看见漂亮的衣服、好看的手机，也都会喜欢。

好演员其实一直都有春天，只不过春天不见得是大红大紫、赚多少钱罢了。”

《建军大业》《破·局》，余皑磊

余皑磊一直是个爱琢磨学习的人。2006年陈可辛要拍《投名状》，余皑磊当时已经有十年演戏经验，仍然自愿报名去当了一个跟组演员。

所谓跟组演员，就是每次换上不同衣服，哪场戏需要背景有人就往哪里扔。一旦有台词了，之后就不能再在镜头里露脸。

余皑磊连着串了60多场戏。在当时这部难得一见的大片剧组里，他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的技术——一条长街上怎么用花洒和吊起来的架子“造雨”，从好莱坞请来的特效化妆师怎么把一个人化成泡了好几天的浮尸，他都津津有味地观摩学习。

《投名状》

余皑磊也有过导演梦，2011年就写完了第一个电影剧本，后来又写了两个，至今没有拍。

跟几个资方沟通过几次，资方大体上都是说，你这个类型我们喜欢，但是应该往什么什么方向去调整，钱不是问题，请谁来演也不是问题，你就不用管了，“我就觉得谈不下去了，就放弃了。”

譬如剧本里有他自己的角色，“像我这样一个形象，你非要让我演一个风流倜傥的人，这就等于骂人了。我可以演好人，但我不会写他长得帅、各种姑娘都往我身上扑，这也不靠谱啊。

我同意他们的说法，观众看电影的第一诉求就是来放松的，不是来受教育的，但我认为即便是类型片，我们仍然可以把想讲的东西藏进这个壳里，不能看市场喜欢什么就拍什么。”

余皑磊

不演戏的时候，余皑磊就完全消失在公众面前。

他的微博至今只有13万粉丝，考古他的微博，能发现他私下里其实是个兴趣爱好非常广泛的人——他挑战过各种户外运动：滑雪、攀岩、潜水、跳伞、越野……会画自己角色的小画，撸猫撸狗，酷爱看漫画逛漫展，是个老二次元了。有UP主剪他的片子，他还自己跳出来评论。

他认真讲道：“二次元是一种很特殊的内容表现形式，它的人物情感会特别浓烈，但是观众又不会觉得不可信。表演就很难做到这一点，很多经典日漫美漫，改编成真人的时候大多不成功。

漫威和DC的成功是因为，它们在漫画阶段就有很多和现实社会契合的东西，而日漫通常特别抽离，即便现实事件也会表现得很抽离，彻底把脑洞打开，不被束缚。看完这些东西，我通常能获得极大的愉悦。

每次创作一个角色，我也先把思路打开，然后再抽回来，回到这个故事的范畴当中，不越过整个时代背景设定、人物身份设定的这个‘杆’。”

余皑磊还向我们绘声绘色地说了《海贼王》的一些经典台词——路飞的“海贼王我当定了！”、索隆的“我要连她的那份也一同努力，成为世界第一强的大剑豪！”

“要是真人电影里你肯定会觉得，神经病啊这台词谁写的，但在二次元世界里你就会特别感动，哭得稀里哗啦的。”余皑磊笑道。

听到这儿，娱理工作室想起他演过的那么多沉稳老辣的角色，感觉很穿越。

以余皑磊这样广泛的爱好和有趣的性格，其实挺适合上综艺，增加点曝光度总是好的。他说，我去综艺除非他们能做到一条，那就是真的完全没有台本。大家真的在玩，而不是我还得去演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
“我始终觉得，演员过度曝光不是什么好事，工作范畴内我会尽量去配合作品宣传，但是不要过度营销。我觉得角色跟生活要分开，保持一个天真的自我还是挺重要的。我也跟我的宣传团队说，希望我们彼此都可以劳逸结合，都有时间去生活。”

余皑磊觉得观众不认识他也蛮好，这样的话每次眼里看到的都是角色，不是他这个演员。

但我们作为观众还是觉得，无论市场变幻如何，对于真正兢兢业业钻研表演、带来过那么扎实作品的好演员，还是值得被记住名字。

他叫余皑磊，是一名演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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